【长安春草】(04-05)(1/2)

第四章转日天不相让

「近来仆射常在月堂呢。」李宅中近来私下流传。

裴璇近来就常常被叫到月堂奉茶。作为一个终生致力于提高行政效率的官员,

李林甫懂得如何物尽其用。此刻他披着苎纱襕衫,穿着软罗袴,正躺在榻上,边

思考,边心不在焉地欣赏她跪在小火炉前,纤细的双手拉动风箱,不停鼓风,直

到茶鍑中水泡翻滚。

裴璇取过白绫汗巾,擦了擦额上细细的汗珠。虽然堂中数只银盆中都盛满了

碎冰,消暑解热,六月的关中毕竟闷热难捱,煮水煎茶则更是苦差。她见芳芷正

细心地将雀舌茶末和椒盐投入水中,便默不作声地走到一旁,低头用茶罗缓缓筛

着茶末。

李家衣食丰裕,她每日也只做做熏香、筛茶之类的事,远比在西市酒家轻松

得多,但想到身后的那个老人,裴璇眉毛微皱,手中的茶罗便顿了顿。縠纱衣袖

滑落下来,露出她雪白小臂上以细绦悬系的纯金薰球。那是出自化度寺[ ] 的

配方她在李家能找到的所有香料中,这一款中麝香的比例是最高的。

很快,芳芷向茶中灌了一点儿牛乳,将茶汤注入银杯中,再交由裴璇呈向李

林甫。李林甫目光一瞟,那意思很明显要裴璇先尝,这水是她煎的。

她实在烦透了被迫试毒,拈起茶匙,半晌不肯放入口中。

李林甫似笑非笑「阿璇不愿意么?」「仆射,你家中何等细谨,甚至连熏

香所用的香匕[ 2] 也无,我便想谋刺你,也得有趁手的兵器或者趁手的毒药吧?

我若有,断不会待到今日还不拿出。「裴璇满满吞下一匙茶水,讥讽道。

芳芷已经吓得脸色煞白,拼命对她使眼色。

她低头嗅着自己袖间传出来的香气。性不会伤害自己的身体,但是麝香?这

玩意儿绝对会。从小被教育要爱护身体的她,在只能这么避孕的时候,很难不产

生比被强迫更深的愤怨。这分明就是被狗咬了,还得不到靠谱的狂犬疫苗么!

李林甫凝视着她,居然笑了。他挥袖让其他人退下。

「你若不喜在我宅中,我改你籍册将你放出,也就是了,何必愤恚?」他悠

悠道。

像蓄力许久的拳手一拳打空,裴璇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她掐紧了袖子,双

颊憋得通红,充满敌意地瞪视着他。

年老的权相放松身体,倚上背后的山枕,身上轻薄的苎纱随着动作,流水一

样地泛起波浪,发出轻细的簌簌声。他富于兴味地欣赏着自己这一句话的效果。

「那你为什么讲碧玉和乔补阙的故事?」「因为我不会将你放出。」他富于

兴味地欣赏着自己第二句话的效果。

他知道自己依然能够随意左右别人的情绪和命运。这小女孩儿只是个卑贱的

妾侍,她的窘迫和愤怒,难以使他有什么成就感,但他毕竟有一二分满意,甚至

难得地不打算惩罚她的失礼。谁会跟一只蚂蚁计较?

何况他已习惯了以别人的痛苦为食。

裴璇脑中血涌,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她想,他这种掌握一切的姿态真

酷,要是他年轻四十岁,自己大概会爱上他。她又想,她一定要杀了他,看他的

尸体被恶鼠、秃鹰分食,让剩余的骸骨暴露在酷热的阳光和阴冷的月光下。

这时,有个奴子胆怯地走进来,跪拜到地「报仆射,杨给事来见。」

「请他凉亭坐。」李林甫翻身坐起,「将亭上的流水机关

2??

开了。阿璇,捧茶

去。」

裴璇走入凉亭,偷眼看着跽坐在花几后锦茵上的那个中年男子。他眉眼沉静,

皮肤很白,坐着也看得出身量修长,颏下一缕美髯,随着凉亭四周水帘激起的凉

风,微微飘拂。

虽然历史学得不好,她也知道,这就是后世人口中的另一个大奸臣,太真妃

的同祖之兄,杨钊。他此时还未被赐名杨国忠,似乎也就还不曾拥有附着在那个

名字上的一切骄奢、狂纵、不可一世、独揽门下省的选官权力……以及为乱军

所杀的宿命。

一时间,死和生,现实和未来,在她眼前交汇。她凝视着沉檀花几上的纯金

茶托,为水帘所阻的暑日阳光,似乎也带了凉水的冷气,映在茶托上,漾开片片

碎影,暗淡阴沉。这晦暗使她疑惑,疑心自己是否在一个真实的世界。

李林甫轻咳一声,她只得提着茶瓶,将依旧滚热的茶水,斟入描金琉璃盏中。

那琉璃盏是西域之物,并不因盛入热水而炸裂。

杨钊恭敬地欠身,接过茶盏,目光在裴璇的手上一转,便低头品茶。

李林甫笑道「我家中只这一种雀舌是能待客的怕要教杨家子笑话。」

「去年的岁贡珍物,圣人都令以车载来,赐与相公[ 3].天下还有谁能笑话

相公的茶?」杨钊笑道,「早听说相公家里延请拂林国的高手匠师,造了这凉亭,

今日一见,果然比王中丞家的更精致些,水车的声音亦不似王家的轰鸣震耳[ 4

].

????

」他举目向外,望着亭顶飞流泻下的一层晶莹水帘,水帘清气袭入亭内,凉沁

肌肤,水流则注入亭外莲池中,清脆悦耳,更将尘世喧嚣暑热隔绝在外。「所幸

相公赐的系热茶在如此清冷去处,再饮冷茶,怕不是要如陈知节故例了,岂

不失礼!」

那「陈知节」是个七品拾遗,在当今天子要造这种流水生凉的凉殿时,极力

劝谏,皇帝便请他到阴冷之极的凉殿里,又故意赐他冷饮。陈拾遗已经冷得颤抖,

皇帝犹自擦汗不停,陈知节才出了门,便腹泻不止,狼狈已极。第二天皇帝说

「卿以后论事应当仔细审慎,不要再以自身来揣度天子了。」[ 5]

杨钊和李林甫都是善刺上意、惯于附媚的人,对这当面折谏皇帝而以失败告

终的故事自然都耳熟能详,当下同时会心大笑。

「哈哈哈!老夫安敢使杨郎失仪。况且杨郎贵盛,罡气正足,阴气不侵,也

非拾遗可比。」李林甫笑道。

「愧煞小子不过是有几个姊妹提携罢了。」杨钊谦恭地笑道,「况且说

' 贵盛' ,舍李相与高将军之外,当得起的,也就是范阳那位将军而已。」李林

甫面色不改,目光示意裴璇。裴璇无奈,拿起水晶盘中一只梨子,以小银刀削成

小块,心中已由刚才的愤怒,转为渐渐被二人对话吸引。

「安将军一片赤诚,为国尽忠,有今日也是应该杨郎从禁中来,莫不是

听闻了什么?」

「哦,不曾,不曾。」杨钊再度欠身,用银匙子舀起洁白果块,送入口中细

细咀嚼。他的声音在水流飞泻声中显得有些飘忽「只是近来小子又听到些私下

的议论,有人说安将军貌若忠诚,实则黠狯。」

「他都认杨郎你的贵妃妹妹为母了说这话的人也真糊涂,难道他比天子

和贵妃还聪明敏锐么?」李林甫靠在榻上,轻描淡写地道。

杨钊笑了笑「相公这样说,自然是不错的。」转脸目视水帘外满池莲花。

「这些莲花如今盛极艳极,但七月一到,日晚风催,凋零之期可待。老朽亦

是如此,风烛年迈,近来愈觉心力不足,以后朝中之事,倚仗杨郎正多。」李林

甫叹道。

杨钊连忙欠起上身,连连摇头。「李相折煞小子了!」

李林甫笑道「杨郎何必太谦。是了,圣人近来说要为梨园添置乐器,

重造房宇,也不知工程如何了?花费如何了?」

「近日事多务杂,也忘禀相公今年两京祠祭划拨的官帑,和上年宫中购置

木炭的钱款,多有剩余。小子便做拨去了梨园圣人和贵妃娘子每日倒有许

多辰光耽在梨园,想这工程可出不得差误。」

李林甫目光微凝,笑道「我倒忘了,杨郎现领着两京祠祭和木炭的宫使之

职[ 6].如此甚好。」杨钊再次恭敬地欠身「小子想着,如今天下承平,臣子

以圣人的心意为先,不必还如故赵城侯裴公一般。」

裴耀卿做转运使时,改革漕运方法,三年省下三十万贯钱。有人劝他将钱献

给皇帝,以彰显自己的功劳,裴耀卿拒绝道「怎么能以国财求宠?」便将钱交

向官署。[ 7]

「杨郎说得是。」李林甫悠然道,「裴兄在日,我也常劝说他的。」

他神色慈和温煦,心中却极大地不快起来裴耀卿的功过是非,我说一说也

就罢了,也轮得着你一个系在女子裙带上的后生家来论?裴耀卿改革粮运时,你

怕还不过是蜀地一个只会饮酒樗蒲的少年吧?

毋庸置疑,他不怎么喜欢裴耀卿。和他官爵相同的裴耀卿,曾干出在他朝服

剑佩,郑重地到省中办公时,声称自己病体孱弱,只穿普通常服,使他尴尬的事

情来但这人的风骨他总还是敬佩的。朝中的补阙、拾遗们总以为,在皇帝要

建造园林,要巡幸东都时,冒死谏诤、声嘶力竭地递份奏疏,就是风骨,但在他

看来,那都是不识世面的小儿郎子们的胡白。没做过实事的人,哪里配谈什么风

骨。

裴耀卿改陆路为水路,粮食不再由州县官署运送,而在河口置转运仓,逐层

转运,运粮至长安的花费大大减少,而运的粮食却是从前的两倍以上,这些又岂

是杨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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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介小儿做得到的?李林甫甚至略带不平地想着,几乎忘记了自己也曾

讨厌过裴耀卿。

裴耀卿和他一样,是个喜欢提高帝国的行政效率的人,这一点时常使他心有

戚戚。在他兼任户部尚书时,他曾以极大的毅力重新估算每年的赋税、兵丁、军

帑,并彻底整改税制,这是许多年来没人敢做的事。

况且他曾与裴耀卿共同做过许多事情他、裴耀卿、萧炅曾共同呈上奏疏,

反对张九龄对玄宗的建议他竟然建议国家放弃垄断铸钱,准许私铸。

在张九龄张宽宥那两个为父报仇而杀人的儿子时,他和裴耀卿也曾经站在

同一立场上国朝法度,绝不可废!

今天你敢议论裴耀卿,明日怕就该在背后议论我了吧?而那些议论,我

可以想像。

李林甫忽然感到十分寂寞。

他从前的对手,都是什么样的人物啊张说,宋璟,张九龄,李适之,韦陟

……他们不是名重当世的文臣武将,就是血统高贵的皇室宗亲。

而他现在,竟然要忍受这么一个托庇于贵妃裙裾的小子,在他面前高谈阔论!

此前他曾因为杨钊和后宫的特殊关系而格外亲重他,杨钊也的确帮他兴起过

几起大狱。但现在,这小儿郎子是越来越轻狂了。

李林甫愤懑而忧伤地意识到,「开元」,已经过去快十年了。开元年间的那

些让他担忧,也让他兴奋地与之对敌的人物,已经老的老,死的死,或隔阴

阳,或隔万里。「天宝」这个年号,就像如今成熟而丰美的时世,但这个时世,

于他,竟是如此陌生。优秀的对手已经不在,危机却依旧时时潜伏。这真让人泄

气。

这个时世已经不再需要他以惊人的毅力,持重修法典和律令经由他手,

曾经删除了一千三余项、修订了两千余项条款[ 8].然而在这个一切都已完备

的时世,他忽然开始怀念十几年前终夜埋头面对那些故纸的时光。

那时他的步子还很轻快,他还不这么频繁地吃粥;那时太真娘子和她的兄姊

们还没有被皇帝宠爱,他还不需要和杨钊这种后辈小子纠缠;那时他的妾侍中还

没有这种敢于当面冲他叫嚷的乖张小女孩儿。他瞟了眼裴璇,忽然有些好笑地想

起,方才杨钊的目光曾在她手上停留片刻这小子当真是恃宠而骄了!

杨钊告辞之后,李林甫下令撤去亭外水帘。他不想承认,这解暑的妙法,已

经使他衰老的身体不堪凉气。

「随我去月堂。」他简短地道。

裴璇心中轻哼一声尊贵如您,还不是一样要苦苦构画对付杨钊的法子么?

李宅中传说,李林甫每次思考如何中伤朝中官员,便会前来这形若偃月的月

堂。若他出堂时面有喜色,则计谋已经画定,那官员不日即有毁家之难。

可以想见,他这一晚,想必又是失望而出。

裴璇幸灾乐祸地想着,见李林甫在榻上盘坐,闭目似有所思,便悄悄退出,

却听李夫人遣人来传。

她实已说不清李家自己最不想见到的,是李林甫,还是这位妇。这时已是

酉时之末,裴璇不及吃晚饭,就颤巍巍到了李夫人房中,却见李夫人端坐在一幅

绘了嘉陵山水的锦屏之前,正由芳芷服侍,除去足上的编丝履,见她来,也不多

话,只淡淡道「传杖。」裴璇一抖,不由颤声道「为……」

「为你今日忤逆仆射。」李夫人斩截地道。

裴璇浑身一震,向芳芷看去,芳芷避开了她的目光,脸上却显出愧色,似乎

在说「我也没有办法」。

「仆射也不曾责罚奴家……」裴璇情急之下说了句更错的话,果然李夫人眉

头一拧,目光在灯下看去格外阴郁「那是他宽大慈悲,我不责你,李家闺阁还

有礼法在么?!仆射爱过的婢妾多了,难道个个似你这般不知礼?」很快几个仆

妇鱼贯而入,抬着刑床安在门口。裴璇望着那黝黑木床,直是心胆欲裂。她忽然

站起身来,从两个仆妇中间抢了出去。

身后传来李夫人的怒喝声和仆妇们的惊叫声,裴璇再管不了,拔足飞奔。

李宅院落极多,她识得的只是几间而已,这时天色已黑,她乱跑不久就

迷了路,满目所见只有重垣复墙,廊粉壁,月下花木的清影,房前悬挂的纱灯,

耳中所闻只有唧唧虫声,和不知何处传来的、李家乐工演习新曲的丝竹声,鼻中

则是温暖甜柔的花木香味,和刚刚凝结在草叶尖上的晶莹露水,散发出的清鲜气

息。

明月初升,挂在随晚风轻轻拂动的杨柳梢头,光华潋滟如水。裴璇倚在一条

廊下,刚刚喘了口气,就听西边传来人声,吓得跳起身来,继续向东乱跑,慌

乱之下不辨方向,绕过几间院子之后,就听仆妇们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近,她胡乱

扎进院后小园,在一棵葡萄架后蹲下,想了想又站起身来,试图找更安全的所

在,却不料撞到了一个肩膀上。

「哎……」裴璇惊叫了一声,就连忙闭口,定睛细看那人,却见他大约三十

四五岁,样貌清瘦,穿身软罗绔衫,未着幞头,头发只用一根玉簪挽住。在内宅

中衣着如此随意,该是李林甫的哪一个儿子了她向来深居简出,何况他有二

十来个儿子,她根本不认得他是哪个,也无暇去想,只带着哭腔恳求道「你…

…你不要告诉她们!「那人皱了皱眉,显是一头雾水」她们?「打量着她,

见她钗散鬓乱,眼角带泪,縠纱袖子上沾了几片草叶,鞋子也跑掉了一只,雪白

袜子踩在地上,不由心生怜意,道」你休慌张「

说话间已有几个仆妇点着灯笼走入小园,裴璇吓得连忙缩入葡萄架底,心里

只求那人千万别揭发自己在这里,却听他咳了声,缓步走出,问道「是谁喧哗?」

那为首的仆妇见了,慌忙停步行礼道「不知四郎君在此,婢子冒犯,冒犯。」

那人道「你们做什么?」那仆妇低头道「是夫人叫捉拿一个贱婢她

忤逆仆射,本该受罚,却大胆脱逃,不肯受杖。」那人哦了一声,道「我方在

此,并不曾见得有人。」那几名仆妇听他如此说,连忙再次行礼退出。

裴璇听人声渐渐去远,心中一松,坐倒在地。那人道「地上冷你且起

来说话。」她摇摇头,哭道「我不起来。」那人无奈道「你惹了我父亲?」

裴璇被他触动心事,益发酸楚,又不敢大声哭泣,眼泪连珠坠落,双手抱膝,

将脸埋在膝盖中。

那人叹了口气,道「我总对阿母说,待人很不必如此严苛。便是父亲我也

一再劝他,他掌权日久,仇家多如枳棘,一旦失势,怕是要连辇重者也不如,行

事又何必太……」他显然满腹心事,自顾对着一盏淡黄月轮感叹几句,才意识到

裴璇还在,当下头劝慰道「你是哪房里的侍婢?我去代你说情,也就是了。」

裴璇泪如雨下,呜咽道「我不是侍婢……」然而要她自承妾室身份,又如

何能够?那人仔细看她发型装束,这才省得,反而微微红了脸道「你既是……

我便无法施援于你。听我一言,你不如……去求我父亲。「」我不去。「裴

璇耍赖似的不肯抬头。

那人柔声道「阖府上下,也只有我父亲能救得你了……」忽然想起什么似

的,道,「是了,我父亲喜听人褒赞他昔年修订法典之功……求情时,你不妨提

一提。」他的话音温柔而和蔼,但听在裴璇耳中,却也和李夫人干涩幽冷的声音

没有别。她知道这个相貌温和的人救不了自己,自己终究还是要走出这方小园,

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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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命运。

她默然站起,转身走出花木婵娟的小园。那人在后低声指点她去月堂的路径,

又道「只是我也不知他此刻是否还在月堂……他防备刺客,一夜常徙几处。」

裴璇泣道「多谢你了……只是你帮我,又不怕对不住你阿母么?」「阿母

她…

…她并不是我的生母。「那人苦笑道。裴璇无心再多话,施了一礼,抄小路

走向月堂。

堂中灯火昏昏,李林甫倒真的还在,而且还未安歇。他赤足踏在暗红氍毹上,

手中正摩挲着一支尺八,那尺八显系上好竹子所制,通体光泽温润沉敛,吹口镶

嵌犀角,不问可知十分珍贵。

裴璇站在门外,有些许迟疑,但体肤受挞之苦,究竟比面子重要,她径自走

入跪倒。李林甫似乎毫不惊讶,笑道「阿璇怎么又来了?是谁欺侮你了?」顺

手将几上一方汗巾丢给她。

裴璇再难抑制,大放悲声,抽咽道「仆射救我……夫人要杖我……想仆射

你为国修订法典二卷,删改三千余条,自然劳苦功高……可难道在自己家里,

也要如此严厉,依法执事么!」这是那人教她的,她嚎啕大哭,终究还不曾忘了

这救命的要紧话。

李林甫听了,果然目光中稍有触动,笑道「可你忤逆于我,夫人责你,也

是应当。」裴璇连连叩头,哀哭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她是2世纪的

人,叩头这等在古人看来有辱尊严的事,她做来并不特别别扭,但此时也不由有

些心酸,为了逃脱一顿杖子,她竟然要来求这个自己最恨的人庇护。

「中元节将至,拿刀动杖,弄得血肉模糊的,倒也不吉。」李林甫目视一个

婢女,婢女会意,便轻手轻脚地退出,去禀告李夫人。李林甫蔼声道「好了,

快去洗洗脸,瞧这乌眉皂眼的,却像什么。」裴璇听他温言,倒险些又哭出来。

她依言擦脸换衣,转月堂时,只见李林甫将尺八举在口边,启唇送气,正

悠悠吹出一段曲子来。她知道他雅擅音律,当下不敢打扰,退到一边低头凝听,

但听曲声悠长清越,穿轩透户,直飘向堂外宽阔的莲池池水上,在天际渺渺灿烂

星汉,和水面点点潋滟波光之间,荡不绝。裴璇遥望窗外,只见池畔有白鸟为

曲声所惊,扑棱着翅膀飞起,盘绕池边垂柳匝地柔枝,久久不去。

却不知何时,李林甫已放下了尺八,低声叹道「终究是老了,有的音竟已

吹不上去了。」神色竟颇为萧。裴璇观之不忍,低声道「仆射吹得是很好听

的……很好听的。」她向来没什么文化,翻来覆去也只会说好听二字,倒逗得李

林甫笑了,道「宣父说' 巧言令色,鲜矣仁' ,你没有巧言,想必是真心的。」

要她在身边坐下。

裴璇拿起那尺八端详,只见第一二孔间以极细致的笔法雕画着一只凤凰,作

引颈而鸣之状,毛羽鲜亮,姿态鲜活,不由赞叹匠人巧手。李林甫道「这是二

十几年前我还做国子司业时,诸生送给我的我不许他们胡闹立碑,他们就送

了我这个。」国子监诸生为他立碑的事情,裴璇还真听柔奴说过。李林甫在国子

监,很是雷厉风行,振作纲纪,因此学生们出了这么个馊意,结果李林甫见到

石碑,疾言厉色道「林甫何功而立碑,谁为此举?」[ 9]

她忽然感到这个人真的很难定义。他是权臣,是奸臣,也是忠臣;他代替皇

帝,为这个庞大的帝国而终日操劳,却不容许任何官员违反他的意思;他修订法

律,改善吏治,却为了让自己将权柄捏得更牢固,而不惜违反一些为人臣子的根

本原则……

「你有喜欢的曲子么?不妨试着吹一吹。」裴璇脸色一红「奴不会。」李

林甫道「那么唱将出来,也使得。」裴璇凝神想了想,低低唱起一段后世的旋

律「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她并未唱出歌词来,只是轻唱旋律,是以李林甫也并不知她为何突然泪下沾

襟,只是取过尺八,依她所唱音节,逐个依记忆吹出,又加补正删改,增添了几

段,竟比后世的原曲更为雅致清婉,引人愁肠。他微笑道「这调子很是清新可

喜。阿璇你从何处学来?是你父母教你唱的么?」

裴璇擦了把泪,小声道「不是,是我自己听到的。我父母……他们经商在

外,从不管我。」

李林甫温颜道「难怪,难怪。好可怜的小女娘家倒是我的不是了,引

动你心事。这曲子似还未完?」

裴璇怔了怔,不觉哑然。那后面是「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她

怎么也不能对李林甫说这话吧?

记忆中的那一袭如雪的麻衣,那一张略带风霜的清俊容颜,忽然又在她脑中

浮现,她鼻翼轻皱,似乎还能嗅到那日他身上的淡淡酒气。

那是和这个老人袖间的凤髓暗香所不同的气味。

裴璇忽然抬头,直直地看向李林甫。

她知道自己和那个人的距离,已经不可能更远了。

那么这个人要她做什么,她又何必抗拒呢?

何况,他的态度也挺令人愉快的,不是吗?

她自暴自弃地想着,却听到他吩咐婢女「我累了,叫芳芷去柳堂吧。」说

着,就见他手执尺八,起身出门,且走且吹,洒落一地清澈乐声,乐声婉转清扬,

正是那首《我只在乎你》。

裴璇脸上一烫,她本以为,他会趁势要挟她服侍他就寝的,甚至艰难地做好

了心理建设。

她走出月堂,倚着池畔细柳,呆望池中洁白莲瓣。想必莲花也知秋之将至,

来日无多,因此拼命绽放最后一丝生意,在夜间也格外恣肆热烈地美着,白如霜

雪的花瓣间,娇美莲蕊散发出阵阵沁人香气,由夏日舒爽晚风徐徐送入鼻端,使

人心醉神驰。

裴璇抱膝坐在莲池边,沐浴在皎白月光里,不知不觉竟睡着了,自然也就无

缘见到柳堂内室帷帐之中正自上演的一幕

「是你故意通报夫人的?」李林甫以尺八尾端,恣意挑逗女子雪白胸乳上那

两颗小小娇红,尺八如笔般在床头银釭的焰影中且晃且点,如画山水,如作草书。

女子吃吃娇笑,不停躲闪,却并不真正躲到他尺八所及的范围之外。她只穿

着一件红绫抹胸,在嬉戏中抹胸也已掉了大半,暗红绫子恰巧在她纤腰间晃来晃

去,情景极是香艳。她擦去额头一抹香汗,娇嗔道「难道仆射不是这个意思么?

不然她怎么会来求仆射?仆射偏疼她,奴奴还不是为了仆射有这机缘?「

「哈哈!你这小妮子,倒来揣摩我的意思。」李林甫放下尺八,侧身躺倒。

芳芷乖巧地爬上床来,为他解去腰间丝绦,除去罗绔,却被他按住了手,目

光向下略略一扫。芳芷嗔道「仆射你真是天下第一个坏人!分明是裴家妹妹燃

起的火倒要奴奴来熄!」低头含住他那物事,舌尖轻舐轻挑,果然那物事不

一刻便在她湿热小口中更加涨大起来。芳芷再也无暇说话,便只专心吮弄。

近年来的李家侍妾,大多生就一副樱桃小口。这固然是人之通性,自古到今,

都爱唇齿纤巧的女子。在李家,却也另有一个原因李林甫年纪渐长,那里的尺

寸自也渐不如前,自然非要口唇较小的女子,才能显得他雄伟依旧。

他由着芳芷轻舔慢弄,心中却一刻不停地在琢磨杨钊的事。杨钊若是能够知

道,想必也甚为荣幸但凡天下男人,得享床笫间这一种无可比拟的极乐之际,

恐怕都只顾细细感受那既湿且热的销魂滋味,再没有第二人能分心他事的。而这

个权倾朝野的男人,在由姬妾卖力服侍时,居然还在想着如何扳倒他!

芳芷见他虽闭目微笑,却并没有进一步的意思,不由有些气馁。和裴璇不同,

她自知出身卑微,能做李林甫的妾室,于她乃是天大之喜。因此她一心想生个孩

子,以为来日之保。而生孩子,自然要……

她跪在他身边,右手依旧扶着他那物事,左手则轻轻抚过自己白嫩酥胸,渐

次至于修长双腿之间,轻轻沾染一抹湿滑爱液,在灯影中轻轻一抖,笑道「仆

射,人家已湿成这样了,你不」纤指微屈,只见那抹透明液体在她两指之间

微微颤抖,欲断不断。

李林甫斜睨她,笑道「我今日有些累了。不然你自家上来嗯?」芳芷

双颊微红,道「柔奴精擅这个,奴怕不比她,教仆射笑话是小事,服侍不好可

就是大事了。」李林甫淡淡一笑「无妨。此间只有你我,我笑话谁,难道还笑

话自己的女人么?」芳芷眼波流转,喜孜孜地道「仆射专会说这些话儿哄人。」

又在他那物事顶端轻轻一舔。她丁香小舌舌尖的津液,在银釭焰影中一闪,

格外诱人。李林甫看了,也觉心神一荡,笑道「促狭鬼!」芳芷这才分开双腿,

跨坐到他身上来,大腿内侧的柔嫩肌肤与他垂老发皱的肌肤相触,她竟也不觉什

么,手扶,便缓慢地开始上下动作。李林甫凝望她轻颤的雪白胸乳,心道这妮

子虽不如柔奴丰润,但这份风情却也不遑多让。

她独有一处是他最为喜爱的,便是她在床上无论多么兴动,也从不呻吟出声,

即使畅快到了极点,也会拼命咬牙忍住。那使他有一种宰者与强迫者的快感。

李林甫一直认为,自己和武周时代的酷吏来俊臣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喜

欢看到正人君子屈服忍辱的姿态。反映到床笫间便是贞洁烈女们强忍羞意,

却又不得不乖乖奉承他们的娇羞模样。他笑了笑,伸手轻轻抚摸她与自己身体交

接处,果然她脸色益发羞红,身体拼命摇晃,目光迷离,却终究不肯叫出一声。

芳芷背对灯光,因此她纤细腰肢便在身前投下一片阴影。李林甫沉在那片不

停晃动的阴影里,忽然感到一种史无前例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使他想起今天与

杨钊交谈时,这倚仗姊妹的小子那种对他不再恭谨如常的态度;他闭上眼睛,再

张开,可他纤细柔美的爱妾的身体,似乎还是忽然变成了一方使他恐惧、沉沉压

着他的巨石怪石。他的手摸到枕畔一柄镇枕的玉如意,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已是

汗水淋漓。他突然开声道「你下来。」芳芷早已感到了他那物在自己体内的变

化她惶惑地翻身下来,颤声道「仆射,奴……」

李林甫挥手令她退下。

(待续)

[ ] 化度寺《香乘》第十三卷,唐长安化度寺配方。

[ 2] 香匕用以剔刮香末的玩意儿……然而我也不是很懂,该是锐器罢。

[ 3] 资治通鉴卷二一十五,天宝六年条。

[ 4] 《唐语林》天宝中,御史大夫王鉷有罪赐死,县官簿录太平坊宅,

数日不能遍。宅内有自雨亭子,檐上飞流四注,当夏处之,凛若高秋。

[ 5] 《唐语林》玄宗起凉殿,拾遗陈知节上疏极谏。上令力士召对。时

暑毒方甚,上在凉殿,座后水激扇车,风猎衣襟。知节至,赐坐石榻,阴霤沉吟,

仰不见日,四隅积水成帘飞洒,座内含冻,复赐水屑麻节饮。陈体生寒慄,腹中

雷鸣,再三请起方许,上犹拭汗不已。陈才及门,遗泄狼籍,逾日复故。谓曰

「卿论事宜审,勿以己方万乘也。」

[ 6] 《文献通考》洪氏《容斋随笔》曰「杨国忠为度支郎,领十五馀

使;至宰相,凡领四十馀使。第署一字不能尽,胥吏因是恣为奸欺。《新》、

《旧唐史》皆不详载其职。

按其拜相制前衔云' 御史大夫判度支,权知太府卿事,兼蜀郡长史,剑南节

度、度支、营田等副大使,本道兼山南西道采访处置使,两京太府、司农、出纳、

监仓、祠祭、木炭、宫市、长春九成宫等使,关内道及京畿采访处置使,拜右相

兼吏部尚书、集贤殿崇元馆学士、修国史、太清太微宫使。' 自馀所领,又有管

当租庸、铸钱等使。以是观之,概可见矣……

[ 7] 裴耀卿改善漕运,及裴耀卿穿常服事,见两唐书裴耀卿传,文长不录。

[ 8] 《剑桥中国隋唐史》中玄宗部分,篇幅过长,不录。

[ 9] 《封氏闻见记》开元中,右相李林甫为国子司业,颇振纲纪。洎登

庙堂,见诸生好说司业时事。诸生希旨,相率署名,建碑于国学都堂之前。后因

释奠日,寮毕集,林甫见碑问之,祭酒班景倩具以事对,林甫戚然曰「林甫

何功而立碑,谁为此举?」意色甚历。诸生大惧得罪,通夜琢灭,覆之于南廓。

天宝末,其石犹在。

……最后,李林甫真的擅长音律,如唐书中所说。啊,老文艺青年。要是您

不是个奸臣该多好?可惜,世间不如意事常七八,海棠无香,红楼是坑,啧啧。

……最后,请允许我再意淫一下那支华丽的尺八。作为一个吹箫多年但是从

来不曾拥有过一支贵重好箫的文艺青年,请容许我对李仆射发出仇富的怪叫声。

……最后,某仙虽然写的是穿越,但我认为,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唐朝人穿越到今天,如果他知道今天的警察,就是那时的「武侯」(巡街士

卒),他绝对会怕的。

也许因为我虽然写穿越,但总是可笑地认为自己在尊重历史,所以我一并尊

重历史中的那些礼教和权柄。就像我说过的,穿越之后,最难的就是搞到户口,

尤其是在唐朝管辖这么严格的时候。能搞到户口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她还敢不遵

守游戏规则?

另外,小裴既然是2世纪的女性,贞操观肯定没那么强,所以她会认为,

既然命运已经这样了,早接受晚接受都差不多……但她会第一时间想到避孕,这

个应该说是现代人的独特之处。

第五章楼上春风日将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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