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印传奇】21(1/2)

二十一。

姥爷精神矍铄,有点鹤发童颜的意思。他老人家以前就虚胖,全靠大骨架衬

着,这几年倒真瘦了下来。在这五月上午阳光明媚的农家小院里,他声似洪钟、

健步如飞,一度搞得我目瞪口呆。迫不及待地展示了他养的那些花花草草后,姥

爷拽上我的手「走,看看咱种的菜。」「行了行了,咋跟小孩似的。」母亲皱

皱眉,脸上浮起一抹牛奶般的亮色,「林林,给姥爷带了啥礼物,快拿出来呗」。

礼物嘛,是个清华紫光mp3,256m,三百多块钱。这是我绞尽脑汁后,

陈瑶灵机一动的结果。当时我俩跑遍了平阳市区大大小小的商场、超市、专卖店,

一屁股坐到世纪广场的台阶上,再也挪不动半步。ipod里左小祖咒跑出来,扯着

嗓子唱那首《苦鬼》。于是陈瑶就捣来一肘子,让我切歌。她非常讨厌no,说左

小唱歌像便秘。另外她觉得这个「整天穿棉袄戴帽子佯装成少数民族」的苏北男人

特别华而不实,时常警告我「要引以为戒」。因为ipod是陈瑶的,所以我只好切

歌。她却欢呼一声,望着广场上热情洋溢的劳动人民,说「你姥爷不是唱戏的

吗?给他搞个mp3,再下点戏不就得了?」。

陈瑶真是聪明,于是挑好礼物后我请她吃了麻辣烫。兴高采烈间,我问她要

不要跟我回去。她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说「咋,不看看你爷爷奶奶?」她埋头

掇着粉丝,没吭声。待我结账回来,陈瑶还没吃完。我就说「快点呗,完了回

平海,我也好见识见识你爷爷的糖油煎饼。」她依旧没吭声,好半晌才满头大汗

地抬起头来「要你管。」兴许辣椒搁的有点多,她两眼都噙着泪。这让我大吃

一惊。陈瑶却毫不体谅,一把拽过背包,夺门而出。她嘴都没擦。之后就是国产

电视剧里的庸俗戏码,我也懒得唠叨。唯一的例外是,在广场的巨型充气拱门下,

陈瑶掉过头来,把mp3丢给了我。我问「你去哪儿?」她头也不回「回家」。

虽然稀里糊涂,但陈瑶确实很生气,后果也确实比较严重——我期待一周的

性生活就此见了鬼。晚上在网吧耗了几个钟头,跟她聊qq也不理我。网上评剧资

源不多,我只好滥竽充数地塞了些京剧、豫剧进去。新凤霞的《花为媒》倒是经

典——老小我就在姥爷的剧团里看过,但限于空间和媒介,也只能作罢。待我烟

熏火燎地回到宿舍,刚好赶上一场烟熏火燎的牌局。这一闹腾就是大半夜。滚到

床上时隐隐听到有人在唱国际歌,等我竖起耳朵,却又没了音。

二号醒来已近晌午。趁懒逼们还赖在床上,我用那台联想老爷机上了会儿网。

新闻里说弗朗西斯要被交易。同五年前一样,火箭的季后赛被同一个对手以同样

的比分终结。虽给性侵案搞得焦头烂额,科比依旧勇猛难挡。他老这也是破釜沉

舟的架势啊。宿舍里脚臭扑鼻,温馨感人,颇有点迪拜海滩上泳装美女的慵懒气

息,但杨刚冲进来打破了它。他大叫「不好了!」在几声不满的哼哼中,我问

咋了。他兴奋地说「不好了!北京又发现了非典病例!咱们又得鬼门关走一遭

了!」于是,刚刚还死猪一样的众逼立马打床上蹦了起来。就这当口,我跑卫生

间给陈瑶打了个电话。可怜我肠子都要拉出来,人家就是不接。

到平海时将近四点。母亲站在长途客运站外,远远就冲我招手。她上身穿了

件对襟休闲衬衫,下身则是一条黑黄相间的碎花长裙,脚踝上的平底鞋扣在阳光

下闪闪发光。而我一眼就发现她剪成了齐肩短发,黑亮柔顺如故,风抚过时却像

一只黑鸽子张开了翅膀。头顶巨大的钢化玻璃把飘忽忽的蓝天白云纳入腹中,又

猝不及防地斜劈下一道黑影。说不好为什么,我眼皮突然就跳了跳。母亲接过包,

先问我饿不饿。我笑笑,略一迟疑说饿。她挽上我胳膊,白了一眼「越长越傻,

饿不饿还要想半天」。

毕加索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宽敞。我把副驾驶座位往后调了又调,母亲说行

了。我问我爸呢。她递来一瓶水「鱼塘呢呗,这两天人多,你小舅饭店都开了

关关了开。」说着她莞尔一笑。母亲依旧梳着偏分,柔丝划过一抹圆弧,斜扣在

肩头。随着她嘴角弧度的飞扬而起,整个车厢都隐隐荡着丝说不出的妩媚。我赶

忙撇开脸,好半会儿才说「那明天咋办?」「明天歇呗,你姥爷的事儿都忙不

过来呢。也没请啥人,你小舅自告奋勇非要当大厨,你就看他能耐吧」。

2000年夏天村东头那片地被征去建了新型工业园。在猪瘟和母亲的双向

压力下,父亲一番摇摆后还是重操老本行,把养猪场搞到了城东小礼庄。为此他

时常念叨当年要不是你妈拦着,真包了建筑队,咱现在也发了。不过养猪也有

养猪的好——何况是父亲这样的老手——只要没摊上大病大灾,除了换季,平常

也悠闲。02年父亲又承包了几亩鱼塘,算是和小舅合营。后者呢,在民房外扩

建了两间简易房,再搭上二楼,开了个小饭店。我也光顾过几次,生意还凑合,

毕竟附近就有个长途客运点。何况鱼塘的钓客们好歹也得吃碗饭。

紧随养猪场,2000年冬天村子也要拆。起初说是划拨为一个三本的新校

区,结果一荒就是两年。直到去年那堵绵延而颓唐的围墙才被推倒,长出来的是

北方汽车城和若干名字都令人眼花缭乱的商业楼盘。全村十二个生产队分三拨被

安置到了平海的角角落落。出于乡土观念和某种可笑的尊严,村里组织人手到乡

镇和区政府闹过几次,最后也不了了之。当然,村干部都发了一笔,一种靠以往

卖树卖地卖机器所不能企及的大发。01年4月份我们就搬到了这个城东北的御

家花园,有个二百来户吧,大多是以前的乡亲。我家在五楼。母亲习惯走楼梯,

我也只能跟着。「想吃点啥?」她那条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晃呀晃的。

「随便」。

「随便随便,随便能吃吗?」母亲在拐角转过身来,绷紧俏脸,却马上又笑

了出来。斜阳黏糊糊地趴在天窗上,仿佛时光在恍惚间遗落的一条残影。

当然不能随便,在母亲提供的短得不能再短的菜单中,我选了鸡蛋西红柿捞

面。母亲很快忙活起来。我问奶奶呢。她头也不抬「听说你要回来,高兴得不

得了,谁知这会儿又跑哪儿啦?」我倚着门框,哦了一声。她麻利地拌着面粉,

呲呲呲的,一头青丝弹性惊人在肩头颤抖不止。我不由想到一个特别流俗的词—

—苍蝇拄拐棍也爬不上去。「咦,」母亲回头瞥我一眼,又扭过脸去,半晌才说,

「你也不累,歇会儿啊,监工呢这是?嫌热空调打开。」「不热。」我转身去开

空调。不等拿住遥控器,厨房传来母亲的声音别开了,当心着凉。

吃面时我狼吞虎咽。母亲坐在一旁,说「你不能慢点?」。

「好吃啊。」我伸了个大拇指。

「德性。」母亲笑笑,捋了捋头发。

「啥时候把头发剪了?」我盯着面,含混不清。

「还以为你眼不灵光呢。」椅子挪了挪,「就前段时间啊,短点也好打理」。

我没吭声。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打记事起母亲就是一头长发,偶尔也会

稍加修理,但剪这么短还是第一次。

「咋,可难看?」母亲突然说。

「哪儿呀,好看。」我抬头笑了笑,又埋了下去,「就是习惯了长头发」。

母亲没说话。我搅搅碗里的面,刚想说点啥,奶奶回来了。一阵风似地,她

老人家把我抱了个结实。「孙子哎——」她唱道。

晚饭就我们仨。父亲来电话说太忙,回不来。我自然也不饿。母亲就拌了俩

凉菜,做了个鳝鱼汤。黄鳝是自家塘里养的。步入二十一世纪后,我就再没见过

野生鳝。想当年我们冒着酷暑,沿河梁一路摸过去,一个晌午也能弄个两三斤。

螃蟹和田螺更不消说。然而村东那条河已干涸多年(事实上还存在与否都难说),

连平河都要时不时地靠市政调水来避免断流,至于鱼虾什么的——小礼庄鱼塘倒

是有一些。

「多吃点,你爸专门给捉的,看你瘦的,在学校是不是就不吃饭?」奶奶给

我掇了个鳝鱼块。她那股兴奋劲还没下去。自打进门她嘴都没消停过——一股脑

搬来好几个箩筐,东家事西家事,哗啦啦地倒了一地。我完全能理解奶奶那旺盛

的表达欲望。平常父母忙,周围老人少,小区环境也不比村里自在,她老人家当

然憋得慌。

「是该多吃点。」母亲笑笑,或许还冲我眨了眨眼。

但我已经喝了瓶啤酒,实在消受不起。于是最后那一杯酒我给母亲端了过去。

她一仰脖子就见了底。我不由愣了愣。

「哎,」奶奶捣捣我,「房后老赵家大刚又给捉到局子里去了」。

「哦——为啥?」。

「为啥?还不是赌博,人家说还吸毒,反正就是给钱烧得慌,以前多实诚啊」。

「嗯」。

「他媳妇倒落个自在,不哭不闹,就差放鞭炮了」。

我把汤喝得嗞嗞响。

「我去看面发了没,」母亲起身,「一会儿蒸馍馍。林林你吃几个包子啊?」。

我吐出最后一块鱼骨,却不知说什么好。

奶奶又捣捣我,压低声音「啥也别说,都是两套房给烧的」。

一碗汤喝得人满头大汗。翻翻手机,陈瑶也没回短信。我只好拍拍肚皮,滚

到了沙发上。随手捏了几个台,刚到中央五套奶奶就放话了「又看黑人拍皮球,

有啥好看的?」我问「那看啥?」她捶了捶脖子「啥都行——看平海台啊,

这几天老说咱们村。」没有办法,我只好走过去给她老人家捏了捏肩膀。奶奶就

笑了。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让她趴到了沙发上。平海台在播本地新闻,但多半

不会出现我们村——就算出现,也只会是北方汽车城。

然而紧接着的一条新闻就是凤舞剧团。我不由目瞪口呆。也不是目瞪口呆,

而是猛然在公众传媒上看到自己大名时那种不敢置信。同摄影棚布景一样,播音

员的声音透着股说不出的单薄和寒酸,似乎隐隐都能听见回声。不过画面一转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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