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母亲】6(1/2)

六。

我喊了好几声「小舅」,在田垄走了一个来回,才有人出来。是母亲。她戴

着一顶米色凉帽,叉着腰站在地头。我转身推上自行车,朝母亲走去。远远地我

就问她「我小舅呢?」。

「有事儿先回去了。」母亲面无表情,凉帽下红潮未退,白皙柔美的脸蛋泛

着水光,像刚从河里捞出来。她俯身捡起石头上的毛巾,撑开,擞了擞,然后用

它擦了擦脸。不等我走近,她就转身往养猪场大门走去。碎花衬衣已经湿透,粉

红色的文胸背带清晰可见。藏青色的西裤也是湿痕遍布,左腿裤脚沾着几点泥泞。

她步履有些奇怪,但依旧如往常一样轻快。边走,她边回头问「你怎么来了?

你奶奶呢?」。

陆永平在走廊下坐着。看我进来,他忙起身,满脸堆笑「小林来了啊,你

奶奶做啥好吃的?」我自然不理他,自顾自地扎好自行车。我发现母亲的车已经

移到了石榴树旁。

母亲拿着毛巾进了中间的卧室。门好像坏了,只能轻掩着。陆永平从车把上

取下保温饭盒,打开闻了闻,夸张地叫道「好香哦!开饭啦!」说着向厨房走

去,又猛然转身「还有啤酒啊!太周到啦!」他的大肚皮已经收进了衣服里。

厨房里不知道有没有厨具,即便有大概也没法用,我冲厨房喊了句「碗在车篓

里」。

我和陆永平吃上饭了,母亲才出来。她摘了凉帽,马尾扎得整整齐齐,俏脸

白里透红,脚上穿着一双白色旧网球鞋。从我身边经过时,她扇出一缕清风,有

种说不出的味道。我坐在地上,勉强用手指撑着碗底,左手却不受控制地抖个不

停。母亲就呆在厨房里,也没出来。我偷偷瞟了眼,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母亲说「你的脸怎么了?」是在和我说话吗?我茫然地摇了摇头。今天

的卤面不知怎么搞的,让人难以下咽。我强忍着想多吃两口,却感到喉头一阵翻

涌,大口呕吐起来。饭碗也「啪」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林林你怎么了?」母亲奔了出来。我却再也抬不起头,青天白日的,只感

觉冷得要命。陆永平好像也围了过来。模模糊糊地,母亲似乎抱住我哭出声来。

我烧了两天三夜。整个人云里雾里,时而如坠冰窟,时而似临炎炉。各种人

事都跑到我的梦里来,陆永平、母亲,爷爷、奶奶,邴婕、王伟超,甚至还有父

亲——我以为自己忘了这个人。从小到大我都没害过这么大的病。据奶奶说,当

时骨头都露了出来,缝了二十来针,至今我左手掌上留着一道狭长的疤。

至于是怎么弄伤的,母亲从没问过。奶奶倒是问过几次,我瞎扯一通就蒙混

过关。虽然每次说法都不尽相同,但奶奶似乎毫不怀疑。没几天就是期末考试,

11门课,足足煎熬了3天。这期间世界杯结束了,冠军不是巴西,更不是意大

利,而是东道主法国。谁也没料到小丑齐达内的秃头能大败外星人罗纳尔多。

养猪场一别,许久未见陆永平,直至七月中旬发布成绩的那天下午。由于成

绩不太理想,或者说很糟——有史以来第一次跌出班级前十名,我一路闷头骑车。

在大街口一闪而过时貌似看到了陆永平,他还冲我招了招手。冲完凉出来,空气

里飘着股烟味,陆永平已经在凉亭里坐着了。这大热天的,他穿着衬衫西裤,像

赶着给谁送葬,一面抽烟,一面流汗。「手好点了吧?」他笑着问。当时伤口刚

拆线,什么都没法干,洗个澡都得小心翼翼。我单手擦着头,撇撇嘴,没理他。

陆永平就凑过来,小声说「小林啊,姨夫对不住你。」我没答话,转身就往自

己房间走。他突然说「你爸的案子就要开庭了。」我停下来,问他什么时候。

陆永平说二十几号吧。

我刚在床上坐下,陆永平就跟了进来。我皱皱眉「还有事儿?」陆永平笑

了笑,给我递来一根烟,又说「哦,伤员。」我真想一拳打死他。他四下看了

看,叹了口气「人啊,都是忘恩负义。」我说「你什么意思?」他坐到我身

边,挪了挪屁股「你这床挺软的啊。」我说「没事儿快滚。」他啧啧两声,

笑着说「你啊,跟你妈一副脾气。」完了又拍拍我肩膀「外甥啊,姨夫真想

给你说几句心里话。」我冷哼一声,闪开肩膀。他又凑近「那天你看见了吧小

林?」我刷地红了脸,左掌心又跳起来,不由攥紧了右手。他继续道「不要怪

你妈,你妈是个好人,好老婆,好儿媳,好母亲。」说着,他站起来,面对我

「也不要怪姨夫,姨夫是正常人,像你妈这样的,呃,谁不喜欢?」我向后躺倒,

没有说话。

「你也喜欢对不对?」陆永平压低声音,「说实话,小林,有没有梦到过你

妈?」我腾地坐起来,他飞快地往后一闪。这货还挺麻利。他得意地笑了笑

「青春期嘛,谁没有过?别看姨夫大老粗,也不是傻子。」我重又躺到床上。陆

永平继续说「你妈这样的,标准的大众梦中情人。更别说小屁孩,哪受得了?」

我盯着天花板,想到床底下应该有根拖把棍。他却在我身旁坐下,支支吾吾半晌,

最后说「有个事儿告诉你,可别乱说。小宏丰,呵呵,就搞过你姨了」。

开庭那天我也去了,在市中级人民法院。观众席上人还不少。父亲顶着青发

茬,挂着个山羊胡,貌似瘦了点,整个人惨白惨白的。他看见我们就红了眼圈。

神使鬼差地,我竟也眼眶一热,忍了半晌,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奶奶一见着父亲

就开始鬼哭狼嚎,被法官训诫了几次,差点逐出法庭。爷爷只顾低头抹泪。母亲

却板着脸,没说一句话。

同案犯史某、程某、郑某也一并受审。史某、程某被指控集资诈骗罪,郑某

和父亲一样,被指控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据说,主犯史某是个老油条,早在80

年代就因诈骗罪蹲了十来年,出来没多久就开始干老本行。这次在全国3省市均

有涉案,总金额达五百多万元。当然,对于坐在观众席上的我而言,这些毫无意

义。

案子并没有当庭宣判。回到家,母亲对爷爷奶奶说可能还会有罚金。爷爷问

能有多少。母亲说不知道,得有个几万吧。一家人又陷入沉默。

对我的考试成绩母亲显然不满,她甚至懒得问我考了多少分,只是说马上初

三了,田径队什么的就别想了。说这话时她正给我上药,依旧葱白的小手掌心遍

布红肉芽,灯光下的桃花眼眸明亮温润。我吸了吸鼻子,没有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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